每天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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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我像雕匠那樣切磋寶貝鉛筆的六角輪廓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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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琢磨她的黑色心靈。
時時握在手心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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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瞵視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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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撫拭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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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不讓塵埃沾身;連她雪白的橡皮頭頸都捨不得使用……
等等!別急著破門,
自然排序
,讓我想想──
該從哪裡說起?眼前這團糾結纏繞,像是從聚寶盆冒出來的麻煩的線頭。
也許是那枝鉛筆惹的禍。黑色亮麗,筆頭附橡皮擦,筆身修長;翻轉指掌間,婀娜靈動,像一名翩翩舞者。
我的,七歲願望。
一根鉛筆?(你想問,為什麼不是三十六色蠟筆?)很難想像吧,在我的童年時代,任何不是從兄姊那裡繼承而來的全新事物,皆是小小心靈的至寶:一套為你買的衣服、一雙合腳的新鞋、一整根沒削過像巨木般的鉛筆。
那天,笑呵呵的父親,挽著一位香氛盈盈的阿姨,突然出現教室外,摸著我的小光頭問:「爸爸今天要出差。你自己買晚飯。哦!對了,想要什麼生日禮物?劉興欽漫畫?王羽的武俠片?巧克力?棒球手套?」
一線炫彩,一種現形;一座,航向新世界的艨艟,從童懵的地表破出……當然,七歲孩子想不了這麼多,只是睖著,朝他眨眼的豔異女子,目不轉睛。
讓繽紛回歸粗胚,用單色線條譜奏彩虹。描了人形,也給了相貌;填寫生字,演算習題。小學生的天地,在塗塗抹抹間,不成比例地放大、擴映或微縮。
每天,我像雕匠那樣切磋寶貝鉛筆的六角輪廓,琢磨她的黑色心靈。時時握在手心,瞵視,撫拭,不讓塵埃沾身;連她雪白的橡皮頭頸都捨不得使用。若是不小心寫斷筆尖,喀啦輕響,群山轟鳴,我幼小的身軀震動不已;那顫意,自脖頸貫穿背脊,在尾椎集結,竄向指尖、腦顱和趾掌……,五官哆嗦,牙齒打架,我變成一具搖搖欲墜的積木小孩。
幾乎沒有玩具也沒有玩伴的童年,我以為,寶貝鉛筆就是我的伴侶。我向隔壁媽媽借來針線包、舊麻布,小心翼翼縫製筆衣筆帽,將她藏在算術課本的夾頁,與厚厚一匝滿分考卷為鄰;而書本,放在我幾不離身的綠色書包裡。
我的寶貝不見了。
八個月後,忽然從我的書包、抽屜、視線和日後的回憶裡消匿。
我哭啞了嗓子。老師則是翻黑板倒垃圾箱,搜遍全班同學的課本口袋筆盒,還是一無所獲。而我隱約領悟到,那枝筆是永遠找不回來了。
奇妙的是,若干年後,當我不那麼痛心,或者說幾乎忘記這回事時,它竟原封不動回到我眼前,夾在數學課本無解方程式那一頁。哦不,不能說是原封不動,它應該就是遺失的那枝,可是好像比較短、比較舊,像,來不及妝扮就出門的遲暮美女。我不確定。或者說,我也記不清楚原來那枝的真實模樣了。
問題來了,每當我凝視手上的失而復得,回想昔日的失落,就會莫名其妙跑出第三枝;當我比對第二枝和第三枝的不同,又發現第四枝……(現在,我的家快要變成鉛筆工廠了。)我失去一棵樹,卻找回一座森林。
或許你會說,我撿到的是同學的鉛筆。的確,我曾在班上逐一尋找失主,成綑成打交給老師發落,還得到「拾筆不昧」的嘉勉。不料一回頭,抽屜裡又出現一堆「失物」。等我的書桌平原變成巍峨鉛筆山,那三分頭的小腦袋萌生一種模糊聯想:也許,我撿到的不是某人的特定之物,而是,不確定的總數,關於鉛筆的遺失總和。
如今想來,不只是遺失,還有一種遺忘;由於我們的健忘,遺落在空間死角或記憶深處,如塵封的儲藏室裡揚起復平息的飛灰。
我把難題丟給禍首——我的老爸。
他(摟著另一位阿姨的)雙手一攤,俊俏的笑容有種惱人的滿不在乎:「那不就是你要的?傻孩子,我們從未遺失什麼,也不曾得到哪樁。」
「如果得到呢?」
「得道?哈!就升天囉!」
鉛筆事件嚴重影響我的數學觀、邏輯法則和日後生活。譬如說,我學會付出一塊錢,是為了得到百元、千元的道理。又如,我的初戀女友經常不告而別,在我飽嘗思念之苦就要忘記她時,又忽然出現,好像換了個人。容貌、神情、體味(位)都變了;但她堅持說她是,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女人(是啊!她不知道,直到現在,我仍堅持以2B軟心苦等她的3H硬腸)。
我愈看愈不像,愈回想反而覺得像:她的一貫的難以捉摸,久而久之,也就不認為「她」──任何一個她,不是我的女人了。
新婚之夜,我又弄丟了新娘。哎喲!那場萬人集體婚禮(她說:「這麼多人共浴愛河,哇!前所未見的巨大幸福。」我說:「那樣,會不會又把愛河……弄髒了?」),差點變成……亂點鴛鴦譜(我親眼目睹至少百位新娘吻錯新郎而不自覺)。噢!別誤會,不是覬覦人妻,也不是拙荊沒找到,而是找回的那個實在相距太遠:櫻桃唇變闊扁嘴,細柳葉長成……顏楷一字眉,連體型都大上好幾號。原先我抵死不洞房,我的老爸,唉!還是一副,輕描色相,淡寫人生:「女人嘛,關上燈還不是一個樣。」
當然不一樣。一種女人和一名女子的意思一樣嗎?爸爸身邊的女人,統統叫作「媽媽」?我的老婆還是喜歡玩失蹤遊戲:我在高興時找不到憤怒的她,她在快樂時不理會沮喪的我。不一樣的是,每次回來時一定變成兩個人:溫柔夾纏算計,絕情暗藏真心……甚至更多。
我的窩,快要變成,後宮佳麗三千人……
怎麼辦?面對滿堂妻妾,東一綑,西一束,生命中失落的總和——她們正齊心協力合捧那根巨木樁,衝撞我心口的紙門,逼問愛情的真相。
啊!從童年到老年仍說不清楚的複雜。我不敢再去「回想」任何事物,只有一股衝動:將過去一筆勾銷……
「什麼?你只要一根鉛筆?真是個傻小子……」
那天,我深吸一口氣,偷瞄父親身邊的……豐乳翹臀抹香鯨。
其實,七歲孩子暗想:我要一個女人。,